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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兆鹏掬着分发到手的锅盔细条时,深为惋惜,完整的锅盔和美丽的图案被切碎了,脑子里浮现出母亲在案板上放下刚刚出锅的锅盔的甜蜜的情景。
鹿兆鹏是微明时分涉过渭河的。
先遣支队在河里插下好多道芦苇秆儿,作为过河路线的标记,最深处的水淹到胸脯,枪枝和干粮袋托到头顶。
渡河遇到并不强硬的阻击,掩护他们的火炮和机枪压得对岸的守军喘不过气来。
跨上对岸的沙地,才发现守军单薄得根本不像守备的样子,士兵早趁着黑夜潜逃了,统共只抓到三个俘虏,又看不到太多的尸体,机枪和步枪扔得遍地,一个强大的王朝临到覆灭时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鹿兆鹏和他的十数个联络科的战士和干部,极力鼓动渡河的营长长驱直入,而违背了到三桥集结的命令,一直闯进西门外的飞机场。
守军的阻击不过像一道木桩腐朽的篱笆,很快被攻破。
机场上停着几架飞机,全都是残破报废的老鹰似的僵尸。
鹿兆鹏用短枪敲一敲铝壳说:“胡长官总是撂下伤兵。”
这时候,有战士引着一位穿商人服装的人走过来,说他是西安地下党派来的,接应解放大军来了。
鹿兆鹏用枪管又敲了敲机壳,郑重地纠正说:“老王同志,你务必记住,从现在起,我们从地下走到地上,成为地上党罗!”
老王同志把西安市区地图和国民党守备部队布防情况资料交给他,又把敌人逃亡前夕破坏炸毁电厂面粉厂和屈指可数的几家新兴工厂的计划透露给他。
鹿兆鹏和营长只说了一句,就统一了看法:立即进城!
老王同志帮他们找来了一位鬓发霜白的火车司机,全营士兵爬上了火车。
火车呼啸着开进火车站时,头一次乘坐火车的土八路们惊叫,一支纸卷的喇叭牌香烟才抽掉半截。
这营士兵被分成若干小组,赶赴电厂面粉厂和纱厂等要害工厂去了。
据说奔到电厂的士兵冲进厂房时,敌特工人员正在垒堆美制炸药铁箱。
鹿兆鹏走出火车站的时候,听到西城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等他穿过小巷赶到钟楼时,恰好看见一队冲上钟楼的战士矫健的姿态,领头的战士擎着一面红旗,沿着这座城市中心的明代建筑的四方围栏奔跑着呼叫着,那一刻兆鹏直后悔没有一架照相机。
他随之得知,刚才的那一声巨响是本师本团另一个营的士兵攻进西门时放的炮。
西门的门洞被砖头堵死了,不得不动用炸药以满足情急的战士的心理。
他终于亲自迎接了五月二十日这个早晨,亲眼目睹了一个旧政权的灭亡和一个新政权诞生的最初过程。
面对钟楼上迎风招展的红旗,他流下一行热泪,这正是祭奠无数烈士的最珍贵的东西。
他回到飞机场时已是后晌,把一大堆情报交给师首长。
师长的奖励是:“你吃口东西快来。”
这时,他才记起渡河的时候身边一个不知姓名的战士被枪弹击中扑跌进水里,他扶他的时候弄湿了干粮袋,那些刻扎着图案和俏饰的锅盔全泡成一堆糊糊。
他已经忘记饥饿,巨大的欢愉和紧绷的心弦使他的胃肠全部处于一种休眠状态。
直到天黑,鹿兆鹏被师长亲自召见分配新的任务:“回你的老家去,策动滋水保安团起义。”
鹿兆鹏穿上了师长为他准备好的一身国民党军少校军服,只是为缺一双皮鞋而遗憾,随之有人从俘虏的机场守军脚上搜出一双皮鞋送来,稍微显小而夹脚。
鹿兆鹏说:“恐怕得有一部汽车。”
师长说:“我给你准备了一辆自行车,气儿已经打饱了。
你现在就上路。”
鹿兆鹏跨上车子就走了。
这是令人舒心的一个难得的夜游的机会。
田野里静悄悄,夜风中饱含着成熟期的麦子散发出来的母乳一样令人贪婪的气息。
兆鹏可以准确地辨别出麦子和豌豆地里散发的不同气息,借着整修链条的时机,他摸到豌豆地里捋了一把豆荚和蔓梢,连荚儿带叶一起塞到嘴里咀嚼起来。
沿途所过的大小村庄几乎看不见一点灯火,只有零星的几声装模作样的狗吠,听起来反倒使人感到安全感到松弛。
驱车进入滋水河川,瞅见星光下横亘着白鹿原刀切一样的平顶,心中便跃出了那个尚在识字以前就铸入了的白鹿。
这辆破自行车总是掉链儿,迫使他一次又一次跳下来摸黑把链条挂到齿轮上,中断了他诸多的回忆和回忆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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