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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轩佝偻着腰走过白鹿镇的街道走进白鹿村,脑海里盘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这些面孔仅仅月余以前,还在村巷或者田头或者集市和他打招呼嘘寒问暖,他们现在丢下父母撂下妻子儿女进入阴界,既没有做到作为人子的孝道,也没有尽到作为人父的责任而心意未尽呀!
他们的幽灵游荡在村巷田野集镇,寻找那些体质虚弱的人作为替身……白嘉轩把全家人叫到母亲白赵氏的东屋,以不容置辩的强绝口气宣布说:“孝武,你跟你妈还有你屋里的到山里你舅家去,让孝义也跟着去。”
他回过头对白赵氏说:“妈,你引上俩孙子(孝文的孩子)到我大姐那儿去,那个书院静宁。”
白赵氏说:“我跟那个书呆子没缘儿,我不去。”
白嘉轩想到大姐过门前后母亲一直很器重姐夫朱先生,后来渐渐有点烦了,也说不出烦的具体因由儿,只是一味地烦,于是就说:“那你就到城里二姐家去,或者跟孝武到山里去。
反正……明天都得起身走!”
孝武问:“爸,你咋办?你跟一家人进山去,我在屋看门守家。”
白嘉轩冷冷地说:“你守不住,你走。”
第二天就实施了整个家庭躲避瘟神的逃亡计划。
唯一违背白嘉轩计划的是妻子仙草,她不说为什么,只是不走,于是就留下来。
鹿三吆着牛车送白赵氏和孝文的两个娃子出了村子西口,孝武领着弟弟孝义和妻子出了村子的东口,仙草跟丈夫走回空寂的四合院说:“我咋能撂下你走呢?我比你还贵重吗?”
白嘉轩凄然心动:“那咱俩就一块抗着,看谁命大吧!”
仙草轻轻摇摇头说:“要是这屋里非走一个人不可,只有走我好。”
白嘉轩也摇摇头说:“论起嘛,只有我是个废物,我走了好!
怕是走谁不走谁由不得自个儿,也不论谁重要谁不重要。”
仙草格森打了个冷战,扬起手捂住嘉轩的嘴。
俩人默默注视着,许久都不说一句话。
把一家老少分头打发出门躲走以后的第二天,仙草就染上了瘟疫。
她一天里拉了三次,头回拉下的是稠浆糊一样的黄色粪便,她不大在意;晌午第二次拉下的就变成水似的稀屎了,不过颜色仍然是黄的,她仍心存一丝侥幸;第三回跑茅房的时间间隔大大缩短,而且有刻不容缓的急迫感觉,她一边往后院疾走一边解裤带儿,尚未踩稳茅坑的列石就撅起屁股,一声骤响,像孩子们用竹筒射出水箭的响声;她急忙扭过头一瞅,茅坑里的柴灰上落下一片绿色的稀屎。
那一刻,她的心里嘎嘣一声响,眼前潮起了一片黑雾。
那一声爆响似乎发端于胸腔,又好像来自于后背;像心脏骤然爆裂,又像是脊梁骨折断了。
她悲哀地从茅坑边上站立起来,两只胳膊酸软得挽结不住裤带儿,回头又瞅一眼茅坑里落着绿头苍蝇的绿色稀屎,自言自语咕哝着:“没我了,这下没我了!”
白嘉轩傍晚回来时,正好瞅见仙草在庭院台阶上伸着脖颈呕吐的情景。
他一早出门到白鹿书院找姐姐和姐夫朱先生去了,既然仙草执意不愿出远门躲避瘟疫,到距家不远的白鹿书院住一段时日也好。
书院处于前后左右既不挨村也不搭店的清僻之地,尚未听说有哪位编写县志的先生有两头或一头放花的事。
姐姐和姐夫诚恳地表示愿意接纳弟媳来书院躲灾避难,白嘉轩马不停蹄赶回白鹿村,准备明天一早就送仙草出门;不料,瘟神那双看不见的利爪,抢先一步抓住了仙草的头发。
白嘉轩佝偻着腰跷进二门时听到“哗哧”
一声响,扬起头就瞅见一道呈弧形喷射出来的绿汤,泛着从西墙上斜甩过来的残阳的红光,像一道闪着鬼气妖氛的彩虹。
他的脑子里也嘎嘣响了一声,站在二门里的庭院里木然不动,背抄在佝偻着的后腰上的双手垂吊下来。
仙草倒显得很镇静。
从午后拉出绿屎以后,她便断定了自己走向死亡的无可更改的结局,从最初的慌乱中很快沉静下来,及至发生第一次呕吐,看见嘉轩闪进二门时僵呆站立的佝偻的身躯,反倒愈加沉静了。
她掏出蓝布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秽物,像往常一样平静温润地招呼出门归来的丈夫:“给你下面吧?”
白嘉轩僵硬的身躯颤抖了一下,跌跌撞撞从庭院的砖地上奔过来,踩着了绿色的秽物差点滑倒,双手抓住仙草的胳膊呜哇一声哭了。
仙草自进这个屋院以来,还没见过丈夫哭泣时会是什么样子,这是头一回,她大为感动。
白嘉轩只哭了一声就戛然而止,仰起脸像个孩子一样可怜地问:“啊呀天呀,你走了丢下我咋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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